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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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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頓飯吃到了尾聲,彼岸花的老板娘算好了時間前來敬酒。這家夜總會的老板娘據說是個上可通天,下可徹地的風雲人物,四十來歲的年紀,雍容華貴,氣度不凡。

趙總和她交情匪淺,兩人套了一頓交情後,那個老板娘忙討好說:“先都別急著走,我已經叫人去我家拿酒了,二十年的茅臺,在座各位都幫我品品酒。”

大家一聽是二十年的茅臺,頓時又有了點興致。老板娘說完這番話,眼波微微一轉:“不過可不能白喝了我的酒,你們也得給我這個女主人留點念想。”

趙總饒有興味地“哦”了一聲:“你要什麽?要人,我們這裏一桌子的好漢隨你挑。”

老板娘嬌嗔地看了他一眼說:“是要肖總的字。聽說肖總的字是一絕,誰求得到是誰的福氣,今天難得碰到肖總大駕光臨,一定要求一幅,沾點福氣,旺旺財氣。”

老板娘一席話捧得肖總心情大好。生意場上的人,做到一定程度就最忌諱別人說他們銅臭,偏喜歡附庸風雅,討好他們,誇有財不如誇有才。

肖總一邊笑一邊連連擺手。

老板娘這邊早有準備,一行人已經端著文房四寶前來伺候了。

肖總見來真格,收起了笑,正色說:“妹妹啊,要在平時,這字我一定寫,但是今天這裏有高人,我哪裏敢在他面前獻醜?”

說著,他把手往舒旻身邊一指:“林公子的書法,那才是一絕,他在這裏,你來求我寫字,這可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了。”

老板娘看了看他的神色,知道對方是決意要推脫,話鋒一轉:“這位林公子看著面熟啊!”

這時,那個姓林的不徐不疾地起身,伸手:“幸會,林越諍。”

冷靜低沈的聲音猶如琴音乍動,舒旻一怔:林越諍?

這名字耳熟得很,像是在哪裏聽過,但又記不確切,倒像是隔了一世的重逢。她訝然朝他臉上看去,卻看不出任何端倪,依舊是一派陌生,而他亦感覺到了她的目光,一雙狹長透亮的眼睛輕輕地掃向她。那雙眼睛裏慣有的高高在上,驕傲疏離提醒了舒旻,這雙眼睛,她一定見過,一定見過!

這時,趙總插了一句話說:“好記性啊!林公子可是土生土長的涿城人,這次回來,他還一心想玩低調,沒想到還是躲不過徐老板的火眼金睛。”

老板娘仔細對著林越諍一陣打量,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,連忙自斟了一杯酒:“我想起來了,原來是那位小公子。我怠慢了怠慢了,該罰該罰!”

林越諍微微一笑,端起酒杯,微微一擋,低了酒杯,和她微微一碰,這才一口喝凈杯中的酒。

老板娘看著他,面泛桃花,眉眼含情地說:“當年我們都蒙受過你父親的恩惠,早知道你回來,我應該親自備酒接風!今天能有趙總、肖總賞光前來,又能求到你的墨寶,真是雙喜臨門。”

說完,她趕忙讓人筆墨伺候。林越諍也不推諉,略一沈吟就揮毫落筆。

舒旻靜靜看著他,想從他的眼睛裏再看出一點記憶的苗頭,可是此刻她就像是一個失憶的人,明明知道眼前這個人可能有過交集,卻怎麽也拼湊不出完整的影像。

這麽說來,他應該也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吧?舒旻這樣一想,也就釋懷了,不再看他的人,只靜靜看他寫字。

他的字很有魏晉之風,字跡簡淡玄遠,瀟散疏朗,看著是那樣矜持沈穩的一個人,寫出來的字卻又是這樣的淡然不羈。

舒旻學的是音樂,可是從小也跟著父親學過書法、國畫,她對書法丹青之道雖不算精通,但是基本的審美賞鑒還是會的。這個林越諍,他的書法確實是一流水準。

等到林越諍一氣呵成地寫完,座上各位掌聲雷動,紛紛交口稱讚,那老板娘再看林越諍的眼神,更是如癡如醉。

這時候,肖總忽然發話:“林公子,你身邊的小妹妹看你寫字都看呆住了,不如我也幫她做個人情,送她一幅字吧。”

那邊,岑月怡心裏大喜,看來這個肖總是真的對舒旻有了意思,不但觀察入微,而且還不吝討好,連忙開口附和:“是啊是啊,我們家旻旻平時也喜歡寫寫畫畫的,能得到林公子的墨寶,拿回去臨摹下,沒準也能有進益!”

舒旻沒有說話,既不推拒,也不討好,淡淡看著林越諍。

林越諍也沒有表態。

伺候筆墨的小姐很有眼力勁兒,連忙將一軸新紙鋪在案上。

林越諍換過一支筆在桌案前站定,再看了一眼舒旻,那目光像在看她又像透過她看向很遼遠的地方,好一會兒,他刷刷落筆,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“迷”字。

這下連帶舒旻本人都有些吃驚,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寫這樣一個字。倒是那個肖總反應很快,笑著說:“眼前嬌花迷人啊。”

滿桌人仿佛找到了答案,“哦”了一聲,讚嘆好字。

林越諍也沒有解釋,權當那就是答案了,依舊回到自己位子上。

一頓飯吃到深夜十一點才算作罷。出了彼岸花,各色人等各自道別,趙總叫住正準備去打車的岑月怡,說讓司機順路送她們回去。

舒旻獨自站在寒風裏,冷眼看著那群人,颯颯夜風刀子般割在她臉上,脖子上,她只能將身子挺得直一些來抵禦寒冷。

就這這時,那個肖總應付完同他道別的人後,徑直插入了他們的談話:“趙總的車只怕坐不下那麽多人,不如讓我送這個小美女吧。”

舒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,看住眼前滿臉堆笑的肖總:“不勞煩您了,要是那邊的車子坐不下,我打車回去就可以了。”

趙總立刻打斷她的話:“都有車,打什麽車?肖總送送你,要什麽緊。”

他話音剛落,一輛悍馬已然橫穿過廣場,在肖總身邊停下。肖總躊躇滿志地拉開悍馬的大門:“來吧,我送你。”

打開的車門像一個黑洞,舒旻沒來由地恐懼。她知道這個送她是什麽意思,她目光裏閃過一絲惶惑,驚懼,忙將求救的目光投向嫂子,這時候只有她能救她了。

那邊,岑月怡早已喜上眉梢,一把將舒旻往肖總車裏推去,興奮地說:“沒關系,你就坐肖總的車吧。”

舒旻下意識地抓住車門,凍得發白的手指緊緊握著車門,心一點點冷透。一點淚光迅速漫上她的眼角,她無意識地擡起絕望的眼睛四下尋覓,那一刻,連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寄希望於什麽,或者說,還有什麽人是值得她寄希望的。

這時,不遠處,一個斜靠在一輛黑色奧迪旁的身影忽然動了一下。

舒旻朝那邊看去,只一晃眼,就認出了他——林越諍。他居然還沒有走,一直在陰影裏看著她,他的臉隱在半明半寐的燈火裏,看不太真切,只覺得他眉蹙得厲害,嘴角似乎緊抿著。

舒旻無措地看著他,含在眼角的淚水竟生生憋住了。

下一秒,那個身影忽然站直了身,穩穩朝她那邊走來。

他走得很從容,路燈將他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極長,而他的臉,隨著他的逐步邁進愈加明晰起來。

舒旻有一個瞬間的恍然,仿佛耳邊的喧囂都被抽離了,身心的痛楚都乍然止歇了,唯懇切地望著他,仿佛那是一道光。

“不如讓我送她吧,順路。”聲音平靜,不摻雜任何情緒,卻有莫名的壓迫感,“我家舊宅恰好也在永濟西路。”

再體面,再正當不過的理由,說罷,他朝肖總點頭致意:“趙總、肖總,你們大可以放心,越諍務必將她安全送回。”

他明明是在奪人所好,說出來的話聽上去卻格外熨帖,叫人一時找不到反駁的理由。肖總看了眼舒旻的姿態,也不願意鬧得不愉快,點了點頭,從皮夾子裏拿出一張名片遞給舒旻,意味深長地說:“有事打我電話。”

舒旻如蒙大赦,忙雙手接過名片,快步緊跟上林越諍。

進得暖氣熏人的車裏,舒旻才重重打了個寒戰。她很老實地縮在後排的角落裏,一言不發地將頭靠在玻璃窗上,以手抵住額角。

林越諍問了她的具體地址,便默然將車往前開。舒旻全然沒有那種才脫虎口,又入狼窩的擔憂,只覺得放松極了,安心極了,仿佛這世界在她看來都成了不安的汪洋,而他的車就像汪洋裏載著她的孤舟。就算她不知道前路在哪裏,但是她知道,至少這一刻,她是安全的。

後視鏡裏,一雙冷靜的眼睛看了她片刻,下一刻,他躬身點開音樂,車裏登時流淌出悠揚和煦的長笛聲,是舒旻頗為熟悉的《沈思》。

舒旻的身體在暖氣和音樂裏回暖,眼底終於有了點情緒。

車裏的兩個人依舊不發一言,像是熟識多年的老友一般靜默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,車忽然偏離了正途,繞上了固安路。舒旻有一瞬間的緊張,忙坐直了身體,警惕地看著窗外。

前排開車的人不緊不慢開口:“如果我沒記錯,前面就是涿城三中了,途經母校,忽然想去看一眼。”

舒旻安心地點了點頭:“原來是學長。”

涿城三中是本地最好的一所中學,全國十三強高校,培養出很多人才。

三中、林越諍……舒旻腦中將這兩個關鍵詞過了一遍,忽然靈光乍現,“啊”的低呼一聲,原來是他!再投向他的眼神裏不由多了點看傳說的意味。

舒旻初一進三中時,就在學校的迎新大會上聽過林越諍的演講,她記得他是代表高一新生發表講話的,他一上臺,高年級組的女生就發出很誇張的尖叫聲,以至於她們這些低年級組的女生也懵懵懂懂地踮起腳張望。

舒旻因為個子高站得靠後,自然無緣一睹這位學長的風采,只在散會後聽人八卦說,會考成績全省第一的林越諍並沒有打算進最好的三中,而是選了以貴族高中著稱的鐵路中學。三中當年的女校長劉玉枝為此曾數顧茅廬,勸說林越諍的父母,最後才得知,林越諍拒上三中的理由是:他習慣每天中午時打一個小時網球,但是三中並沒有網球場。劉校長聽完這個理由後,略一沈思,立刻保證只要他肯進三中,學校會盡快建好網球場。

大概是感動於劉校長的誠意,林越諍放棄了鐵中。再以後,林越諍自然沒有辜負劉校長的期盼,一路為校爭光,高考結束後,他順利被劍橋大學聖三一學院經濟學系錄取,據說他畢業那天,號稱鐵娘子的劉校長握著他的肩膀泣不成聲道“上哪裏再找一個林越諍”。

至於他出國以後的事情,舒旻就無從知曉了,興許也聽過傳聞,只不過她從不對無關緊要的人上心。

她從未想過,時隔多年她居然能見到這個風雲人物,一時有些思潮湧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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